方剛:通過性教育促進女性的性自主
比如認為性教育就是單純的性生理知識,或者青春期常識教育,或者反性侵教育,實際上不是的。
性教育的范圍非常廣泛,它涉及到我們的身體、情感、親密關系、性別角色的實踐等等,其中,社會性別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非常重要的內容。
它號召女性婚前性關系,認為婚前性關系是不好的、不的,并且在課程結束之后讓簽署一個守貞契約,宣誓自己不會發生婚前性關系。
它們傳達一些關于女性的謊言,比如:“女性不適合從事自然科學”、“女性在科技方面永遠不如男人”;
生活中一些關于男女性差異的俗語,諸如“男人重性輕情,女人重情輕性”、“男人總希望自己是女友的第一個男人,女人希望自己是男友的最后一個女人”……
一個大二的女生在夏季的一天走在校園里,對面走過來一個穿著白色緊身褲的男生,因為褲子很緊,褲襠部位鼓鼓囊囊的,這個女生看到之后就浮想聯翩,從男生的性器官,幻想到……一方面感到很愉悅,一方面又立即覺得不對:
在和性幻想之間,她陷入了掙扎,最后竟然連宿舍門都不敢出了。因為一走到外面,她就忍不住盯著男生的褲襠看。
我們不妨換個角度看看,如果是一個男生走在夏季的校園里,看到對面走來一個的女生,他又會怎么想?
我所在的大學三分之二的學生都是女生,每到夏季將至的時候,男生們都歡欣鼓舞,因為“又可以看到滿校園的大白腿了!”
一個男生在校園里看到了他心儀的女生,他可能會追著看,回到宿舍還會和別的男生交流分享,說某個女生特別好看,特別。
如果宿舍里面六個男生,其中有一個說:“哇!你們很!你們還是好男生嗎?你們怎么可以幻想性,怎么可以這么關注女人的身體呢?”
因為我們的文化,針對男人和女人建構了不同的性。我們鼓勵男人談性,幻想性,關注性,與此同時,女人如果做同樣的事情卻會遭到貶損。
所以這個不敢出宿舍門的女生,她的心理問題不是來自于她的性幻想,而是來自于社會文化對女性有性幻想這樣一個原本很自然的現象的貶損。
女性不敢談性,對性有羞恥感,這些都不是女性真實的選擇,而是被文化建構出來的。背后就是這個雙重標準的性,這個標準,在男性的同時也在女性。
而當我們的性教育是規訓的時候,當我們的性教育是建構的時候,在我看來,那根本不是教育。那是父母和老師了一個標準,告訴孩子們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讓他們照做。
所以,幾年前,我們提出了賦權型性教育的主張,致力于讓受教育者增能,讓ta在擁有足夠的知識和技能的基礎上,學會為自己做出有益的選擇。
我們用這樣的培養了中國第一代獲得資格認證的性教育。其中一位現在已經獲得認證的,原先是一位心理咨詢師,她跟我分享了她三年前遇到的一位來訪者的故事。
三年前有一個高中的女生找到她,這個女生,但是她沒有辦法接納自己,因此很痛苦。
這個咨詢師在當年確實努力地想幫助這個女生戒掉,但結果是三個月之后,這個女孩子的問題更嚴重了,她進了病院。
這件事情深深地震動了咨詢師,她覺得自己應該學習性教育,所以她后來成為了我們性教育團隊的一員。
就在不久前,她又遇到一個幾乎完全同樣情況的高中女生,也是因為產生了心理問題,感到,來找她咨詢。
這一次她的態度完全不一樣了,她告訴這個女生不是壞事,男生,女生也可以,“像老師我已經40多歲了,已經專注20多年了,你看我,我也很健康,我沒有任何問題。”
從2013年起,每年的寒暑假,我們通過舉辦青春期性教育夏令營和冬令營致力于給受教育者增能賦權,一些關于青春期的迷思。
比如講到月經的時候,我們不僅要去掉關于月經的污名,還講了衛生巾,普及了月經棉條,畢竟使用月經棉條遠遠比使用衛生巾更方便,更不影響女性的日常生活。
我們告訴她完全不會。但是,我們的思考沒有停在這里,我們會跟她一起思考為什么我們會擔心弄女膜,那個膜對于我們來講象征著什么?
同樣的,講經期的時候,我們也會告訴孩子說其實經期吃冰激凌對健康對痛經完全沒有影響,以往關于經期吃冰冷食物會加重一些不好的反應的說法完全沒有科學依據,大量的研究證明,所謂“吃冰激凌會使痛經加劇”其實只是因為我們恐懼,而不是它真的會帶給我們,這是一個廣為流傳的。
兩年前,我接待過一個媽媽,她帶自己讀高一的女兒來咨詢,這個女孩子想要做變性手術。但是當我跟她深入一聊才發現,她根本不是一個變性欲者,她只是沒有辦法接受家庭、學校在她身上的那些關于女性的社會性別角色的建構。
她跟我抱怨說她找不到同學踢足球,即使加入男生的足球隊,他們都躲著她,生怕碰傷她。在學校,老師告訴她,你們女生應該去學文科,不應該學理科;在家里,媽媽告訴她說你要戴文胸了……
“但是戴文胸真的很不舒服,特別是夏天,真的很難受,”她說,“我要變成男人就好了!”
我們能不能想象,一個社會文化對女性的規范,竟然逼得這個高一女生想去變性?
在咨詢的過程中,我肯定了她,我覺得她雖然沒有學過社會性別理論,但她以自身的生活實踐來反思社會文化對女性性別規范的,是一種難得的自醒。
我跟她的媽媽說你應該支持你的女兒不穿文胸,她的媽媽問:“可是的話別的男人會看怎么辦?”我說那是別的男人的問題,不是你女兒的問題。
這個媽媽接受了我的,我覺得她倒不一定是認可我的觀點,可能只是她真的擔心女兒去做變性手術,所以才接受。兩個月之后,她給我打來電話,說女兒非常開心快樂,現在沒有任何要變性的想法。
我們可以看到,這些規范,很多都是文化給我們的,而不是真的有科學根據,也不一定真的有益健康。近年有研究證明除非在奔跑或劇烈運動的情況下,否則,平時不戴文胸乳房甚至會長得更好。
在夏令營當中我們還會通過情景劇表演的方式,讓兩個孩子扮演一對戀人,討論是否要發生性關系。
我們讓他們通過這樣的表演去體會、去學習,面對不想要的性如何做到堅定地說“不”——不因為所謂愛情、分手的壓力,也不因為你的同學都做了,你就覺得自己也應該做。
對于她想要的性,我們也會尊重她,并且我們會教她們如何獲得安全的性,我們會講安全套的使用。
其實幾乎所有的女性在發生性關系的時候,特別伴侶性關系的時候,都會要求男性戴安全套,但實際上最后真正戴的并不多。
這是我們某一期夏令營中,女生在學習使用安全套的情景,一個孩子把安全套吹成氣球放飛。
反性教育也是我們課程中很重要的一個部分,但是增能賦權型的反性教育和主流的反性教育,有些不一樣。
近些年因為反性的話題比較熱,很多機構也開始做反性教育,但是他們通常只講幾節反性的課,沒有做全面的性教育。從一個性教育工作者的角度來看,我認為這樣的教育甚至可能是有害的。
我們曾經針對一批上過反性教育課的學生做過調研,問孩子們“提到性,你首先想到哪些詞?”結果,孩子們寫下來的詞,全都是負面的——
問題是,我們問的可不是“提到性你想到哪些詞”,而是問“提到性你想到哪些詞。”
毫不夸張地說,如果這些受教育者在他們未來的成長過程中沒有機會接觸關于性的正面的教育,他們未來的親密關系,可能會有問題的。在現實的世界中我們已經看到很多這樣的案例。
我們認為,性只是與性有關的親密關系當中的一小部分,性并不都和性結合在一起。性本身是美好的。
一般的反性課程會說泳衣遮起來的部位被人觸摸,那就是被性了,但是我們說不是這樣的,所有不愉快的身體接觸都可能是性。
但是,我們也會和學生說,你要學會判斷,不要別人碰你一下,你就立即覺得是性,去ta。你可以瞪對方一眼,表示你的不滿,如果ta還有進一步的行為,那就可以確定ta是故意的了。
我們還會和孩子們說,即使在公共場合,比如公交車地鐵上,遇到性,你也有選擇不報警的。
我們現在有一些教育說為了懲罰,為了促進社會,如果你遇到性,你就一定要報警。但是每個人內心的力量是不一樣的,報警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如果ta感到報警對自己是一個很大的壓力和的話,ta不需要因為正確而被,ta可以選擇自己處理這件事情,ta有這個。
我們也告訴孩子們生命是最重要的。當你求助無門,呼救沒人聽到,跑又跑不掉的時候,一定要記住:不要以死,保命要緊。
一個非常詭異的事情是,有時候我們把貶得很低——那是不能談論的,那是讓人羞恥的;有時候我們又把它抬得很高——一旦被了,你的人生就毀掉了,你最重要的東西就丟掉了。
然而,性只是了你的身體權,它的不是你的性器官,更不是所謂的貞操。
跟各位分享一個故事,一個女孩子5歲的時候曾經被一個18歲的男生性侵了,這件事情過去了15年,她都無法忘記,每次想起這件事,感覺就像又被暴打了一頓。
她媽媽答道:“難道你忘了嗎?你當年被過,你不再是了,如果你未來的老公發現你不是……”
這個女孩子最終被她的媽媽送上了修補膜的手術臺,她走下手術臺的時候,擁有了所謂的完整的膜,但是她發現,她很難再和男朋友像原來那樣交往了。進一步呢,她發現自己的親密關系出現了很多問題。
如果我們不把性回歸到身體權這樣的層面上,我們就永遠沒有辦法真正幫助到那些被的女性。
我們沒有辦法一邊告訴她說這是很嚴重的事情,不得了了,另一方面我們告訴她說沒有什么,你仍然是你,你什么都沒失。
而當我們把它歸入到對身體權的,和打了你的頭,打了你的臉都一樣,那我們才能給她力量。
我們的一個跟我講,她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回家,一個男人她到口,當她一開門,這個男人就把她往房間里推,要她。
這個女孩子就拼命,她說:“我第一次知道男人原來那么有力氣,我真的要不過他了,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打敗他。”
最后,這個男人被打敗了。他掉頭就跑的時候,這個女孩子還追出了兩條街,一邊追一邊喊:“抓!抓!”
雖然沒追到,但她立即給打電話報警,給住在周圍的女同學打電話說你們要小心,不要遇到這樣的事情。很多女性面對這樣的突發狀況的時候,可能早就嚇癱了。
她跟我說:“因為我的媽媽爸爸從小就告訴我,女人和男人都一樣。男人能做到的,女人也能做到,女生一點不比男生弱。”
所以,真正要讓女性自己,真正的反性,不應該總是說“男人很”,“女人不如男人”,“女人要早點回家”,“見到男人一定要躲著”……
這就是我們性教育中的性別平等教育。以往的教育只規訓了女性說“不”的意識,沒有同時培訓女性說“要”的能力。
我們希望把性教育變成孩子人格成長的一部分,我們的原則是自主、健康、責任,這都有賴于女性真正的自主的選擇,也有賴于性別平等的普及。
方剛,性與性別研究專家,性教育專家,林業大學性與性別研究所所長,聯合國“聯合起來針對婦女運動”男性領導人網絡,中國白絲帶志愿者網絡召集人。返回搜狐,查看更多